第十三章
军魂 by 老土
2018-5-28 19:32
第十二章  越过生命中成熟的界限
  攻打下沿溪桥后,敌人不敢再贸然进犯。这时,沿溪桥和双洞一带都在红二纵队的控制之下,县委即刻在仁和洞赖世安家召开了浏阳县第一区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正式成立了第一区苏维埃政府。
  区苏维埃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领导全区人民查田,重新分配田土。区政府以双洞为试点,采取以乡为单位,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按人口进行统一分配。
  李贞与王绍坤负责妇女工作,她整天忙得不亦乐乎。白天,她要穿行在村舍小巷,进出着祠庙和茅屋;晚上,打一支火把,急促的脚步声常常会引起狗的吠叫。
  这是一个不大宁静的夜晚,李贞与王绍坤在枫木坳村一户农家召集了几名村干部在商议查田分地的事。屋子里气氛显得很严肃,一个个脸色严峻得像青石块一样。
  查田分地,这对贫困农民来说,照理应该是一件大好的事,然而,这两日白天居然有几户分到了田土却又退了回来,这让李贞意识到这问题的复杂。她朝几个村干部问:“一共有多少户退了田土的?”“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了13户。”一个叫作张万有的村干部说。
  “为什么要退,你们查明原因了吗?”
  张万有说:“这全是陈旺财搞的鬼。”
  这陈旺财,李贞知道,是这里的一家大地主,仗着他一个妹夫李有德在官渡团防局里当副团总,干尽了坏事,村子里的人没有不恨他的。她冷哼一声:“我就料定是他,分了他的田土,他能甘心吗?你说说,他是怎么搞的鬼?”张万有说:“我跑了几个户子,他们都反映了这个情况:陈旺财晚上趁着天黑去威胁人家,说是你们在这里待不长,谁分了他的田他都一笔一笔的记着,只要你们一走,他就得一分一厘都收回去,还要叫这些户子一个个不得好死。这些户子就怕了。”“这家伙真坏!”李贞一拍桌子说,“我看明天就开个斗争会斗他,杀杀他的嚣张气焰。”王绍坤忿忿地接着说:“斗还不够,我看得毙了他,他干的坏事已足够他的死罪。
  那是,”张万有说,“下湾的媳妇李春兰,他瞧见人长得好,硬是抢了去,害得人家一头投了塘。”“还有,”另一个村干部说,“他勾结他妹夫李有德,抓了我们两个农会干部,就在河边上砍了脑壳。”“光这两条就足够定他的死罪了,”李贞铁青着脸说,“就这样,明天就先开个公审大会,一是教育群众,二是打击敌人,大家看怎么样?”没有人异议,几个村干部都说早就该这样了。
  第二天,人们全都挤在一处地坪,会场上挤得水泄不通。
  李贞一大早就领着人布置好了会场,地坪正前方用门板搭了一个土台子,四围墙壁上张贴了好些宣传标语。
  两名红二纵队的战士把陈旺财押到了台上。陈旺财开始还不以为然,可看台下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人就有些慌了,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才合适。
  李贞走到主席台,手一挥,大声宣布说:“乡亲们,我郑重地宣布,公审不法土豪陈旺财的大会现在正式开始!”台下立时变得肃静,一个个全睁大着眼睛望她。
  她大声说:“乡亲们,大家祖祖辈辈就是在田土里打滚,刨食,泥一脚水一脚的,就为着活命啊!这里每一块土地,哪怕是一块小小的荒地,都浸透了多少代人的血汗,都是一本记不清、算不完的世代冤仇的账,一本老百姓受苦受害的账啊!”台下的人,全都心里一震。有的人在开始思索:谁说不是呢?不是谁生下来就想吃苦受罪,难道这真是命吗?
  她继续大着声音说:“可是,这个世道不公平!他陈旺财从不下地干活,凭什么就要占有大家的土地呢?为什么我们起早贪晚地在田土上刨食的人就不能拥有自己的一份土地呢?……”人们开始了议论。李贞的话一下点燃了大家心中愤怒的火焰,这火焰在大家胸口里奔突着,烧灼着,似乎要炸裂开来。
  “陈旺财不是说分出的田土他都要收回来吗?不是说要叫大家不得好死吗?我看,这田土他永远也别想收回去,因为这田土姓农!陈旺财,你说说是不是?”李贞转过脸,两眼炯炯地盯住他。
  陈旺财猛一下张大了鲶鱼嘴,鼓大了蛤蟆眼,用手抹了把头上的汗,点着头说:“是,是。”立时,台下有人喊口号:
  “打倒陈旺财!”
  “不许欺压老百姓!”
  “坚决拥护查田分土!”……
  声音像炸雷。
  陈旺财立时蔫了,吓得上下牙齿咯噔噔地乱打,冷汗一滴滴从头发根上渗出。
  会后,红二纵队处决了陈旺财,是拉到河滩上,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头盖骨。他大睁着两眼,像两枚圆圆的黑铜钱,显露出无比的惊恐。
  果然不出所料,天一断黑,李有德就领着团防局五六十号人凶狠狠地直扑仁和洞报复来了,想一下端掉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区苏维埃政府。这些团丁全是惯匪出身,一个个彪悍异常,而且有着很好的武器装备,因此,李有德有恃无恐。
  众匪都是跑步前进,队伍像一股黑色的旋风直往前扑,可李有德仍嫌太慢,不住地朝队伍吆喝:“快!快!今天打赢了这一仗,回去老子赏你们一人五块大洋!”一个小头目跑得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说:“副总,我们又没有摸清人家的底,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打,行吗?”李有德忿忿地说:“那不管,我现在就是要彻底消灭这些红脑壳鬼,剥了他们的皮!”“副总,您是不是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李有德陡地转过头,对他瞪大眼睛吼着:
  “什么慎重不慎重的?这是命令!”
  谁也不敢再吱声。
  红二纵队早就准备着打他们一个伏击,彻底歼灭掉这股为恶一方的悍匪。他们一直严密地监视着这股敌人,李有德的人马一出动,这边就已获得了信息。李石雄和李贞各领了几十名战士分两路包抄,在半道上伏击。
  李有德这批人刚翻过一道山坡,一头撞进了李石雄的伏击圈里。
  “打!狠狠地打!”李石雄一声令下,战士们立即跃起身子,狠狠地向敌人扫射。
  李有德压根儿也没有料到会在半道上遇到这么强的火力,一愣怔间,队伍已乱了套,一片叫嚷。李有德圆瞪着眼,挥着手里的短枪吼:“吵什么吵,给老子顶住,顶住!”敌人便都趴下来,长短枪一齐开火。
  战士们朝敌人群里狠劲扔去十几枚手榴弹,“轰!轰!轰!”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立时,好几名敌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敌人便哇哇叫喊着往后撤,没料想,李贞正领着战士从后面包抄过来,撞了个正着。李贞手一抬,一个长点射,一个跑在最前边的团丁的前胸被打得稀烂,像蜂窝。一招得手,战士们便抡着明晃晃的刺刀、大刀向前猛砍、猛刺。
  李有德心里叫了声:“不好!”脑门子上不住的往外冒汗,扭身便往路边的林子里钻。敌人也紧跟着纷纷逃窜。
  “李有德,你跑不了啦!”李贞在后面紧追着大喊,又是一个点射,子弹贴着他头皮掠过,他吓得慌忙身子一矮,就地一滚,从一丛荆刺茅草里滚了下去。当李贞领着战士们赶到时,已不见了敌人的踪影。
  咦!这些家伙会去了哪里?抬眼一瞧,只见前边不远有一条不太宽的石缝,石缝里长着茅草,敌人显然是从这里逃去的。
  “追!”李贞命令道。
  正在这时,从石缝里射出两枪:“叭!叭——”战士们赶快伏下身来。李贞仔细观察了一会,叫张大牛领几名战士从正面射击,吸引住敌人的火力。她带上几名战士,迂回到左边,匍匐前进。接近那道石缝了,她扔出两颗手榴弹,敌人的枪声立刻哑了,她便一纵身从石缝中穿了过去,吼一声:“缴枪不杀!”这一喊,十几个团丁惊惶失措,提枪就跑。她和战士们一齐开火,打倒了这一股敌人。
  李有德慌不择路地朝前面飞跑。李贞瞧着,心里冒火,照准他的背影,一扣扳机,“叭——”李有德嘴里发出一声短厉的闷吼,身子向后面晃了晃,“噗嗵”一声便一头栽倒地上。
  张大牛跑过来,狠劲地朝他尸身踢了一脚,狠狠地骂道:“什么‘有德’,我看是‘缺德’,毙了活该!”击毙了张万有和李有德后,沿溪桥与双洞一带查田分地便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大家的热情分外高涨。李贞带领着妇女,白天同男人一道在田间劳作,晚上就在灯下为战士们做军鞋、补军衣。一有战事,她便又组织妇女去做救护工作,忙得几乎没有一分一秒的空闲。尽管忙,但大家都忙得欢快。
  这天晚上,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把柔和清澈的光辉洒遍山山岭岭。杜鹃鸟在林子深处不住气地啼叫,也许,它们也有着憋不住的欢乐吧。
  一家农舍里,李贞正领着一群妇女兴高采烈地在为战士们纳军鞋。俗话说:三个女的一台戏。何况有十来个妇女在一块呢!便免不了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闹腾的雀儿。
  李贞和大家一样,心情特别好,眉眼里都充满了笑意。听着大家说笑,就觉得满心的欢喜,总想笑,想说话。她问旁边一个叫李兰英的年轻妇女:“喂,兰英妹子,你家男人这回总不会又把分到手的田土退回去了吧?”“不会了,”叫李兰英的妇女说,“他高兴还来不及咧。那天,领到盖着区苏维埃政府大红戳子的土地证时,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呜呜地哭得像个小伢。”“是吗?你有没有哭?”“一个大男人都哭得眼泪巴沙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能不哭吗?”“嗬,你是怎么哭的?能不能也给我们表演一下?”李贞瞧着她笑,故意这么逗她。
  “不来了,李贞姐,你也笑我!”李兰英的脸一下红了噘着嘴说:“人家这是高兴的嘛!”“格格格!”李贞憋不住一合掌,仰笑不止。
  另一个叫菊花的妇女就说:“兰英妹子嗓子好咧,不光哭起来好听,唱起来更好听咧。李贞姐,要她给大家唱一个吧!”李贞转脸朝大家问:“大家说说,想不想听听兰英妹子唱个歌呀?”“想!”大家齐说。
  “好啊!大家一块鼓掌欢迎。”
  屋子里便响起一阵欢快的掌声。
  李兰英满脸羞惭地低下头,把手指伸进嘴里狠狠咬着,好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唱什么呢?”李贞说:“别忸怩了,我知道你会唱的。”“哪会呢,还是小时候娘教的。娘供不起我上学,就教我唱了几首歌,说是遇到愁苦事,唱唱歌,愁苦就没了。”李兰英说。
  “你就唱嘛,也让大家心里都没有了愁苦呀!”李贞看着她,鼓励她道。
  李兰英就只得开口唱了,开始还有些胆怯,便闭着眼睛唱:
  唱歌想着唱歌郎耶,
  蜜蜂想着百花香,
  鲤鱼想着清明水,
  米粑想着红砂糖。
  唱了一节,她似乎受到了鼓舞,就仰起脸唱:
  种子发芽往上挤,
  为人在世争志气,
  石头也有翻身转,
  穷人不会穷到底……
  “这歌好,”李贞说,“穷人不会穷到底,唱出了大家的心底话啊!”李兰英笑了笑,就又唱:
  正月陈香开得早耶,
  手拿鞋底把花挑;
  妹妹心灵手又巧,
  陈香莫当烂柴烧。
  二月满树桃花开,
  妹妹做鞋上楼台;
  桃花虽然开得红,
  哪有军鞋做得乖?
  三月山花开满山,
  妹在家中做鞋忙;
  双双鞋底纳上字:
  哥要上阵杀豺狼!……
  显然,她在这歌里改了词,但这词改得好啊!这歌里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
  李贞和屋里所有的姐妹们一样,都被歌子打动了,睁着那双清得像泉水似的眼睛,带着惊讶,带着欢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一块唱。歌声,在这静美的夜空里袅袅不断,最后似乎和月光溶在了一起,挂在树上,洒在地上了。
  这期间,县委、县苏维埃政府根据湘鄂赣边特委指示,为组织发动红五月总暴动,将全县游击队和赤卫武装统编为浏阳赤卫军,由徐洪任总指挥,张启龙兼总政委。赤卫军共辖六个师:上东乡为第一师,下东乡为第二师,县城和城郊为第三师,南乡为第四师,西乡为第五师,北乡为第六师,共六万余人。5月1日,总暴动在全县爆发,6日攻克下县城。随后红三军团由鄂入湘,准备发动湖南暴动,攻打省城长沙,湘鄂赣边特委成立了湘鄂赣边境工农兵革命暴动委员会,组织浏阳、平江、修水、万载等县赤卫队和游击队会同作战。7月,红军一举占领长沙。但国民党当局即调重兵,发起反扑。红三军团只得兵分两路于8月5日撤出长沙,一路经黄花镇退往平江,一路经永安镇退往浏阳。
  红三军团进入浏阳后,何键亲自率部尾追而来。为支援红三军团,巩固和发展湘鄂赣根据地,18日,毛泽东、朱德率领红一军团特从江西的安义、奉新出发,进抵距浏阳文家市仅40华里的万载西部黄茅镇。时任湘东总指挥的张启龙,正率部来到离黄茅不远处慈化,也特赶来看望毛泽东与朱德,请求分配任务。
  这天天刚蒙蒙亮,李贞就带领宣传队的女同志提着石灰桶来到红一军团十二军驻地的墙壁上书写宣传标语。李贞自参加革命后,就学会了认字、写字,虽字写得不怎么好,却也写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这会,她用笋壳扎成的笔,蘸着桶里的石灰水,正往墙上一丝不苟地写。她写得很认真,居然连后面来了人也不知道。
  “嗬!好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将,先头用鞭炮加洋铁桶,炸得敌人丢盔弃甲,现在一支笋壳子笔决不亚于一挺机关枪,同样叫敌人闻风丧胆啊!了不得呀!”身后,有人朗声说道。
  李贞忙一转头,见来人好熟悉,再定眼一瞅,一颗心就禁不住怦怦直跳。啊啊!这不是毛委员吗?着一身灰布军装,八角帽上缀一颗红五星,更显得英气勃发。她心里一激动,说话就有些口吃:“您真……真是毛……毛委员吗?我这不……不是做……做梦么?”毛泽东笑了笑道:“李贞同志,怎么,不认识了?我可是听说了你许多事,干得不错嘛!哦,对了,你现在是大队政委了,能带领大部队了,进步不小啊!”她立时脸晕红潮,半晌说道:“您怎么都知道?”毛泽东嗬嗬笑道:“我当然知道!要当好一个指挥员,就得熟悉每一个同志,要不,这岂不是一个糊涂指挥吗?”她就也忍不住笑了。
  “看得出,你比先前要成熟多了。”毛泽东又说。
  “这得感谢组织的培养嘛!”她说。
  “组织的培养固然重要,但还需得个人的努力呀!”毛泽东说,“其实,中国的革命斗争便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校,要培养、锻炼多少人才呀!”李贞望着他,听得入了神,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
  “呃,李贞同志,你还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有困难吗?”“困难肯定是有的,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要顽固,要狡猾,而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壮大。”她说。
  “是这样,”毛泽东沉思了一下说,“我们的同志切不可看大了革命的主观力量,而看小了反革命力量,相反,也不可以把革命的主观力量看小了,把反革命力量看大了。我们现在虽说还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但是,我相信它的发展会是很快的。你说对吗?”“您说的对。”她点了下头,说。
  “我们每一个同志,尤其是一个指挥员,对于时局的估量,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毛泽东显然有些激动起来,他那熠熠闪光的眼睛,那微微飞扬的双眉,都无不显露出他内心的激动。他一手叉腰,一手舞动起来说:“革命高潮是很快就要到来的。但我说的中国革命高潮快要到来,决不是如有些人所谓‘有到来之可能’那样完全没有行动意义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空的东西。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李贞睁大了双眼,兴奋得满脸通红,她觉得自己已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一下子越过生命中成熟的界限,走进了一个新的天地。
  此时,山峰已浸染了曙色,山头上抹着橙红和胭脂色的霞光。渐而,太阳像个通红的大球,从一片绚丽的炫人眼目的红霞中一蹦而出。立刻,这远远近近的峰峦、林木、村舍和田野,到处都罩上了金色的光芒。